為愛飄洋過海

2012050910:31
 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多年前 根據母親片片斷斷的口述記錄下的文字~



  我的母親飯野秀子,她是大正13年出生,(即民國13年)前一年發生關東大地震。那年她的大姊9歲,目睹災難的發生。

  不知何時起,她喜歡上那首日語老歌「浪花人生」(也有翻成裡町人生),有時會哼給我聽,那首歌曲婉轉動聽我也喜歡,隱約知道歌詞裡是說著一個女人渴望一個男人臂膀的依靠,有點無奈,我想應該也是少女對愛情的憧憬吧!

 母親年輕那一段往事,彷彿是一個心底的秘密,不願被觸及,以前雖然好奇偶而問起如何認識父親的,她都皺著眉頭,表情不耐的閉口不談,我們也不再多問,因為她一直不快樂。

 覺得以她柔弱的個性,何以會有那麼大的勇氣,遠離家鄉、親人,千里迢迢渡船而來,在那裡雖然哥哥們後來相繼走了,至少還有二個姊姊照顧,受了委屈也有人可以訴苦。

 但最近母親敞開了胸懷,一點一滴的訴說年輕的往事,她說那首歌詞裡,就是當年自己心境的寫照。
 


 日據時期,父親從東園公學校畢業後,在一家日人奧桑開的糕餅店實習,二年後奧桑回日,來了封信,問他要不要去大阪看看,有這樣的機會,激起他的雄心壯志,帶了信,告別雙親,單槍匹馬乘船赴日發展。先是在大阪工廠當學徒,學習車床等精密工業,之後再到東京已數年了。

  那年夏天,父親為了躲空襲,從東京到群馬縣鄉下,而暫時租屋在她大姊朋友家裡,他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。原來認為只是大姊的朋友隨便說說,知道有這樣一個台灣來的人,她想,要介紹的人大概也不過是一個極普通的土裡土氣的鄉下人,而抱著好玩的心裡去看看,她對自己也沒有自信,認為能跟自己匹配的,也不過是那樣的人。

 戰時的日本鄉下生活清苦,在她工作的地方,看到的都是「聳聳」的男生,沒有一個看上眼的,還打算沒合適的,這輩子不嫁人了。

  她出生在群馬縣宇都宮,七歲時父親過世,透過教會的引薦舉家遷到桐生市廣澤町,家中大小五個小孩,(大哥三歲時就過世了),她最小,生活窮困,媽媽在外做傭,小孩不是寄養別人家就是出外工作。廣澤町是鄉下地方,到入學時,她的舅媽帶她到橫濱家寄養,在那唸了一段時間,哥哥又帶她回鄉下,在桐生市小學校唸完小學,那時大姊已在外幫人做飯,二姊比她大一歲,也暫寄宿別人家裡。


 
 群馬縣,在日本的中部,一個出產蒟蒻,香菇的地方,距東京有二個小時的車程。

 二十幾年前,我初次造訪大阿姨家,由二阿姨夫妻倆帶著我們,從東京轉乘四次地鐵及火車,穿過一條美麗的河流。在桐生市下車站,還是當年的日式平房,附近已有新興大型百貨賣場。那條街道安靜閑適,雖是七月天,氣候乾爽怡人。離住家不遠處一畦菜圃,種著茄子小黃瓜等。

 初次見面,大阿姨夫妻倆在日式玄關拉門邊俯榻恭迎,嘴裡唸著一大串客套語。我們在那裡住了幾晚,我在閣樓裡看到了母親小學時用鉛筆寫的顏色已變淡的日記,她說那個幼稚的記述,還有一張她穿海軍領制服微笑倚欄的照片,閣樓裡有母親少女的夢。





  介紹的那一天,父親和他的朋友四個人,當時母親一眼即看出「那個人」就是要介紹的人,他穿著咖啡色短袖麻紗襯衫,風度翩翩,在這個鄉下顯得不一樣,而他又 是「外國人」,少女的心被「煞」到了,對他一見鍾情,他吸引了母親少女情竇初開的心懷,認定了他就是我要廝守終身的人。第一次約會,他邀她至街上看了歌舞表演。


 後來我從老舊的相簿裡,看到父親當年在日本相館的寫真,戴著禮帽穿著風衣,左手夾著煙,右手插在口袋,溫文儒雅,有著幾分電影"北非諜影"裡亨佛萊鮑嘉的神韻,算算年代那部片子(1942年美國華納公司的作品)已在東京上演;另一張梳著三七分頭,黑色細格紋西裝,左口袋還露著一截白色絹帕,像紳士般的風韻沉穩,那樣的寫真,在當時的大都市裡是一種流行時尚,也是年青人所追求的吧。


 再重看這部片子時,裡面的歌詞...女人需要男人,男人需要一個伴侶...,也像當年兩個人寂寞的心境,心裡有些感觸,父親當年在東京看過那部電影,鮑嘉是父親的偶像。


 父親是母親的初戀,初次見面即被他的風采吸引,她也嚮往著有美麗的愛情,像一般戀人交往,去街上看電影,之後隨他去了東京,簡單的請了幾個至親好友,算是儀式,那段日子該是母親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。


  民國34年台灣光復後隔年即民國35年,父親要隨著一批台灣人回台,她想跟著父親回去,對台灣也有著憧憬,卻遭到大姊「絕對不要去!」的強烈反對,二姊認為她應聽大姊的話才是,她的母親雖不贊成,也阻止不了她的決心,當時父親如果一句:「你不適合到台灣去」,母親也許會打消念頭,「大概那時我有著圓圓豐潤的臉,還算可愛,父親也不忍心拒絕吧」,她說後來想想父親當時大概也有著同情的成份,說到這裡,母親的嘴角浮起了一朵笑容。

 她的母親及姊姊會反對,其實是後來對父親喜歡杯中物,認為是不好的,因為她的父親及哥哥的死都與此有關。還有她是最小的,也不放心。


 她記得很清楚,那是民國353月,坐了一個禮拜的船才抵基隆碼頭,那時她23歲。

 來台之後,原以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。


 那時住在台北西園町一個三合院的老宅,後面長廊左鄰右舍是相通的,也都有親戚關係。

  剛到沒多久,未入戶籍,還被巡查(警察)調去問做筆錄,先是到交番(警局),再送到原是一家料理店改的像拘留所,她說有點像是關犯人的地方, 她很緊張,自己又沒做壞事,為何會到此?二個人一間,同拘留的另一位大腹便便的日籍婦人,她們互相聊起,那位婦人原來在日本認識她的男人是台灣做生意的人,跟他回台後,才知家裡已有老婆,她不願意,另一位婦人也是滿面愁容的。

巡查問母親
かえゐが (要不要回去)她說不要,在那待了二晚。其實那時如果回日本去,就沒有後續發展的事了。


 半年後,生活習慣的差異,又背負著大家庭長媳的壓力,與婆婆間語言的障礙隔閤等,常被挑剔家事做不好,這些種種都讓她難以適應。她跟父親提起她想回日本,父親以"要回去就回去!"他以為母親只是是賭氣隨便說的。

 原來美麗的幻想,被殘酷的現實生活破滅殆盡,每當午夜夢迴,後悔當初的任性,沒有聽家人的勸阻,自己何以做了這樣驚天動地這樣愚蠢的事情?內心震盪不已,滿腹的委屈無人可訴,每想起家鄉的親人,欲哭無淚,那時尚未入戶籍,也沒小孩,想著離開這裡。

 母親說自己做了一件[馬鹿]的事,她在紙上寫這二個字給我看,我問她何意?她說就是愚蠢荒謬的意思,我不禁失笑了起來。

  那時有定期搭運回日本的船,不要船票,她想賺些錢再回去。無意中聽一位親戚說,有一家叫勸業銀行需要清潔婦的工作,她想去看看。那年夏天晚上,她趁著父親、小叔們在隔壁鄰居家中乘涼聊天時,心血來潮認為是一個時機,收拾了二個簡單的包袱,坐了輛人力車前往,卻告撲空。一個人孤零零走在街上,路上下著雨,碰到巡查盤問,又講不清楚,看她手上的包袱,有點可疑,被帶至警局,打開那個包袱,除了衣物,還有剪刀、尺,針線等當初帶來的縫紉用具,不像是小偷會偷的東西。

 在那裡被置留了一夜,一時悲從中來,母親淚流滿面的訴說自己的事,好心的警員叫了碗麵充飢。隔天電話通知父親上班的地方,父親和小叔們與祖母已焦急的來到派出所門口

 這件事情之後讓母親覺得很丟臉,從來隻字不提,我也從不知道有這些事,原來那是她心底的一個秘密。



  西園町的老宅我沒印象,後來搬到西門町雅江街日式房子我已有記憶,再搬回東園街,我在那唸小學,直到四年級才轉學,因一位親戚的資助,父親在新莊主持一家車床鉋床工廠,那是一種精密零件製造在民國52年是新興行業,父親憑著在日10年所學的技術,在那時算是一枝獨秀。母親整天在廚房張羅,除了工人的用餐,還有家裡的琑碎雜事,已累得精疲力竭,而未能做一個稱職的老闆娘,讓父親也有怨言。過年親戚來走親,一位姑丈常說,你就是只有在廚房,也讓她的心情低調不已。


 父親生前偶而指著母親說「是她要跟我來」母親會羞愧而生氣的制止,而我們不懂其中的含意,現在懂了。


  年青時辛苦撫育四個兒女長大,老年又服侍病榻上的父親,這個她依賴了大半輩子的男人走了之後,她倍感寂寞孤單。她最喜歡與懂日文的人交談,可以淘淘不絕很順暢,也像遇到親人般的親切,如果是用台語,對方皺眉頭聽不懂,會讓她不悅.

 在現實生活中母親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,雖然她為了尋夢而來,但畢竟理想與現實的落差太大,性情又極度敏感,她無法忍受別人她認為不善意的批評,或嚴厲的眼神,也許因為這樣,讓她很容易受傷而沮喪,常常是不快樂的生活著,又不知如何調適自己。她常說這一切都是命運。

 那是一種心裡的病,母親常說:個性影響一個人的命運
這就是她的命。


母親和父親當年在桐生市寫真館的合影